余斌|江心洲

江心洲1年前 (2023-07-13)江心洲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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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住外秦淮河河畔,常沿河散步。

两条线,往南几百米,石头城公园,即是三国时孙吴城池的所在,聚焦的一段城墙(所谓“石头城”者)上,城砖围着巨大的岩石,恍如石嵌砖中,虽是明代的墙,石头仍依稀“三国”;往北走,晃荡的时间更长些,便走到空阔处:三叉河在望,秦淮河到这里汇入长江,——称为“三叉”,因原本还有条惠民河亦由此入江,惠民河填了,地名依旧。

很长时间我未知其详,以为长江流经此处一分为二,内为夹江,外为干流,于是被视为二水,“三叉”之“三”,已居其二,——其实非也。

将江水一分为二的,是江心洲。有朋友对这个地名很不满,说“江心洲”原是个地理名词,凡江河中的沙洲,由河床沉积是由心滩不断增大淤高而成的,都是。凭什么到这里就成了独享的专名?即使限定长江,面积大得多的崇明、扬中,乃至同属南京的八卦洲,都更有资格吧?这问题,我也想不出所以然来,只能打哈哈道,偷懒吧?“江心洲”好比“毛头”一类通用的乳名,别家后来另起正式的学名、大名,南京人说这个沙洲,只拿小名来敷衍,就这么登记照册了。当然是笑谈,事实上江心洲以其形状,曾经是称作“梅子洲”的。

说江心洲把石头城扯进来,并非因为它们构成我散步的两个端点,实因搜索记忆,我第一次知道江心洲的存在,恰是在石头城上。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上中学的时候,某个学期的“学工”安排在南京汽车厂的轴套分厂,上班好多天之后,才知道厂子后面就是城墙,城墙就当作了工厂的围墙。那段城墙就是大名鼎鼎的“石头城”(又称“鬼脸城”)。某天瞅个空子,和几个同学爬上去。石头城倚山而筑,所谓“山”,小冈而已,上去却有一望无际的意思,大片的农田铺展过去。居然可以看到长江,一道白带,晴空下隐然泛着亮光。有个家在乡下的同学告诉我们,有个叫“江心洲”的岛在江中间,他坐木船去过。除了他我们只在电影里见过岛,都羡慕,他指为江心洲的那片影影绰绰的暗影我现在甚至不能确定是否真的进入眼帘,但估计我们都想象成一个蛮荒之地。那一阵恰弄到一本马克吐温的《汤姆·索亚历险记》看得入迷,江心洲于我,遂幻化为汤姆某次离家出走,与小伙伴扮海盗的那处荒岛了。

江心洲当然早已不是无人岛,我们远眺之际,它是南京郊县的一部分。我幻想的冒险从未真正实施。江心洲和市区中间,隔着我们在石头城上看到的一大片乡野,那是外秦淮河与夹江之间的地带,现今已是命名为“龙江”、“河西”的繁华之地,当年则出了南京城,就属荒郊野外,我们住在乡下“学农”基地,就在现在的大屠杀纪念馆那一带,江心洲更差不多属于“天边外”的概念了。

在南京人的意识中,江心洲的“浮出水面”,应该是新世纪以后的事,这个江中之洲与城市的关联词或关联物,一是芦蒿,一是葡萄。南京人对芦蒿的一往情深,非别地人可比,江心洲便是供应基地之一,不过这上面八卦洲显然名声更大,所以比起来,葡萄才是江心洲一度的符号。芦蒿运到城里的菜场,江心洲的葡萄则于供应市场之外,还有提供田园体验的功用,它给了南京人一个登岛的理由,周末拖家带口到江心洲摘葡萄,一度是一个颇热门的选项,允称后来城市周边四处开花的农家乐的先声。

我第一次踏足江心洲,即在摘葡葡大潮勃兴之时。系里一帮年轻同事相约去游玩,自发而带点团建意味,内中醉翁不在少数,意不在葡萄,在酒。上岛要费点周折,先得在棉花堤渡口上轮渡,连人带自行车一起上船,下了船一阵骑行,到一农家餐馆便布下酒阵,喝得醺醺然,什么摘葡萄之类,自然不提,葡萄园进都没进。印象中江心洲与南京周边的农村无异,乡村里常见的水泥路,农民自己盖的未加设计的房子,裸露的水泥与窄条的白瓷砖。大规模种植葡萄在当地人的日常里留下的印记,见于家家户户的土法酿酒。不单是店家,我们经过的地方,常见住家门前檐下摆放着大大的塑料桶,满满发酵的酒浆,上面浮着一层发酵中变作腐色的葡萄,酒浆浑浊,葡萄亦浑黄,看上去有点脏,却是到处洋溢着酸甜的酒香。欧美人的葡萄酒,都取专用于酿酒的葡萄,这里的葡萄直接当水果吃的,卖剩下的才做成酒,最简单原始的工艺,当然是两样,喝起来粗朴生涩,另有一种生猛,本地人不当它是特产,做来自己当饮料喝的。

葡萄并非江心洲固有的物产,乃是被规划出来的,等到新规划出来,葡萄园就落幕了。新的目标是生态科技之岛、南京的后花园。江心洲的对面,夹江的这一侧,已自先行花园起来,万景园、绿博园、鱼嘴湿地公园,自北向南,沿夹江一个挨一个排开,在哪一处漫步,都可见到对面正在兴建的高楼、绿地。不意之间,南京眼步行桥建好了,夹江大桥起来了,过江隧道通了……像是要把江心洲与南京缝合到一起的架势。的确也拉近了距离,这拉近是地理上的,它与南京一体,是南京的延伸,或者说,更像是南京伸进江中的一只触角;拉近也是心理上的,江心洲不再是遥远的荒僻之地,无须大张旗鼓地准备远足,似乎随时起个念,分分钟就到了。

近年来我的确频频上岛,坐出租车去过,坐公交车去过,骑电瓶车去过,甚至发展到骑共享单车也去过。骑共享单车那次,出了点意外:因是骑过去打车回,共享单车搁岛上了,下次用车时遭遇了二十元钱的重罚,罪名是超出了服务区。去江心洲并无特别的目的,空气好、人少,——在哪儿不是休闲?但执着于根深蒂固的“岛”的概念,我总是找不到岛的感觉。相对于我心目中的“岛”,江心洲太大了,环岛一圈有二十六公里,只要不是环岛行,穿行在中间,我就觉得和在任何一块陆地上无异,一点不觉是在水中央的岛上。

我知道脑子里关于岛的概念很幼稚很荒唐,但意识就是扭不过来,有一种类于当局者迷失局中的困扰。直到有一次在朋友家俯瞰江景,似乎才接受了江心洲是一个岛这个事实。他家在位于三叉河口的高楼上,三十八层拔地而起,居家也可以“小天下”了。天气晴好时,不单江心洲一览无遗,长江主航道、江北的楼群也历历在目,简直就是观景台。江心洲全须全尾在那里,作为一个岛,宛在水中央,确切无疑了。我还留意到与其首尾相望,还有个体量小些的岛,那是潜洲,一个无人岛,涨水的时候许多部分都会淹没,现在已是生态保护区了,据说是鸟类的天堂。原也知道的,俯瞰之下,却无由的有一种并置的味道。一个在彰显人的伟力,一个让人想到天地悠悠。回家看看地图,只看出形状大小的差异,其他都抹去了。

再对着地图发发呆,也想不出什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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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斌

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

著有《100年,许多人,许多事》

《张爱玲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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